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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廷富:二姐的往事

来源:    综合作者:     2025-08-30 19:30:08    浏览量:


林廷富  (四川新都)




(一)

      二姐走了,永远离开了我们。八月四日十时,顶着酷暑,我赶到成都星海大厦悼唁厅。在鲜花簇拥的遗像前,肃立默哀,悲痛如潮水般涌来,往事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
       二姐林惠芬,生在成都,三岁时被送回石板滩狮子楼饭店。饭店的主人,是我的父亲和母亲。母亲待二姐,比亲生的女儿还要疼爱。一天三顿饮食,夜晚睡觉盖被,都是母亲心头的牵挂。夏天洗澡,冬天缝衣裳、做鞋子,一年到头,母亲为她操劳的身影从未停歇。二姐病了,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吃药;病好了,母亲那颗悬着的心才肯放下。

        从我记事起,就常常跟在二姐和三姐后面,跑到西江河边,看岸边的一排排杨柳,采那些灯笼似的野花,鼓起小嘴一吹,细蕊便如仙女散花般地飞向四方。看水中杨树千姿百态的倒影,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。有时数着小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,时光悄然流逝,要不是过路的人提醒,我们常常忘了回家吃饭。晴朗的夜晚,我们围坐在母亲身边,看月亮数星星。听母亲讲嫦娥奔月、吴刚捧出桂花酒的故事。二姐总会天真地问:“嫦娥还会下凡来吗?我属天上哪颗星星呢?”母亲总是轻轻地抚摸着二姐的小脑袋,微笑着说:“嫦娥下凡,得等玉皇大帝发话才行。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,就是你呀。”于是,我们都仰着小脸,在广大无边的星空中急切地寻找属于二姐的那颗星,东南西北数了个遍,也没个结果。夜深了,我们忍不住打起哈欠。“下回再来数星星吧!”母亲牵起二姐的手,我和三姐紧随其后,踏着月色回家睡觉/那年秋天,石板滩文昌宫小学的招生告示贴出来了。二姐快满八岁,该上学了。母亲领着她去报名。狮子楼饭店老板的女儿,老师们自然不会多问,名册上便添了“林惠芬”三个字。学校不远,与狮子楼饭店同处一条街,往来十分方便。

       开学那天,二姐背上母亲新缝的书包,连蹦带跳地奔向文昌宫小学。我心中满是羡慕,悄悄跟在她身后,直到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校园大门里,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。

       我对上学充满了好奇。一次,上课铃声响起,我忍不住快步溜进了学校。文昌宫小学,顾名思义,是由一座小型文庙改建的。前后两个院子,前院子三面的厢房改成了教室,后院子是运动场。正殿中央,还供奉着文曲星菩萨。那塑像有些威严,我不敢多看,总觉得看久了会惹菩萨不高兴,肚子会痛。我蹑手蹑脚地转到二姐上课的教室窗外。教室不大,坐着二十来个同学。课桌下是木地板,临院子的一面是雕花的格子窗。正上着“国语”课,一位男老师站在黑板前,拿着书领读课文,学生们齐声跟读,琅琅书声,清脆悦耳。我在窗外站了好一阵,才在第三排的角落里找到二姐。不知怎么的,读书声突然停了,老师朝我打手势示意离开。就在这时,下课铃声猛然响起。学生们像潮水般从各个教室涌出。我赶紧转身,跑出了校门。

       二姐放学回家,母亲、阿公、阿婆见了总会关切地问:上课听得懂吗?老师严厉不?答不上问题会不会打手心?她总是笑着摇头。后来才知道,二姐上课格外用心,作业也完成得好。一次手工作业,她做的一对花筒精巧漂亮,还得了学校的奖励。阿公高兴地夸她:“小孙女真争气,将来有出息!”还特意给了些零用钱,让她去买点好吃的。

       二姐快读完初小的时候,一位远房孃孃从外地回来了。她的样子在石板滩显得很不一般:烫着时髦的卷发,穿着齐脚的长旗袍,在小镇上掀起了一股小小的旋风。街坊邻居都踮着脚看,身后还跟着一串好奇的小伙子。父母亲热情地接待了她,吃住都安排在狮子楼饭店。狮子楼饭店在东山五场名气很大,市县里的政要也常有慕名前来就餐的。逢场天更是座无虚席,一座难求。孃孃每顿饭,父亲都特意安排几道特色菜,她显得十分满意。闲谈中,她不经意地透露,不久要去广元做生意,看样子本钱不小。孃孃见了二姐,也连连夸她聪明伶俐。

       孃孃启程的日子临近了。阿公阿婆私下商量:二姐也十多岁了,不如跟着孃孃去广元,说不定能谋个好的前程。后来也问了孃孃和二姐本人,她们都口头答应了。

       临走那天,家里又摆了一桌酒席,算是为她们饯行。二姐换上了一身新衣裳,母亲把她的换洗衣物仔细包成一个包袱,又悄悄往她衣袋里塞了些钱,一遍遍地叮咛:“芬儿啊,一个人出门在外,要机灵点,多听大人话,照顾好自己,手脚要勤快…菩萨保佑你平平安安…”我和母亲、三姐,一路送孃孃和二姐到场口。母亲叫来两乘滑竿,付了钱。滑竿抬起,缓缓移动,二姐回头望着我们,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,无声地滚落下来。

        她们坐汽车,从成都到了陌生的广元。二姐见到了姑爷,个子不高,眼睛滴溜溜转,透着精明。住的是楼房,屋里的摆设还算体面。孃孃和姑爷住正房,二姐被安排在一间小阁楼里。仅仅过了三天,孃孃就对二姐说,以后每天要负责煮三顿饭、洗全家人的衣服、打扫屋子、上街买菜。狮子楼饭店里无忧无虑的日子,从此成了遥远的回忆。煮饭、洗衣,一切都要从头学起。煮饭最难的是炒菜,端上桌的菜,不合孃孃口味,她的脸色便立刻阴沉下来。洗好的衣服,也总被挑剔没洗干净,只得重新泡进冰冷的水里搓洗。有时孃孃和姑爷外出谈生意,早出晚归,留在家里看门的二姐,一碗稀粥便对付两顿饭。

       广元的冬天,冰天雪地。二姐身上还是离家时那身单薄的衣裳,手脚很快长满了冻疮,又红又肿,夜里痒得钻心,难以入眠。早饭过后,她还得提着竹篮去集市买菜,寒风像刀子一样刺骨,冻得她浑身发抖。回来还有堆积如山的脏衣服等着她洗。双手浸在刺骨的冷水里,冻疮处钻心地痛。好心的邻居实在看不过眼,悄悄提醒了孃孃。孃孃这才勉强买了件旧棉袄给她。这件旧棉袄,二姐一穿就是整整两个寒冬。

  冬天熬过去了,炎热的夏天又来了。热浪滚滚,二姐长期劳累过度,病倒了。高烧持续几天不退,生命危在旦夕。多亏隔壁好心的太婆,搀扶着她去看中医。几付苦涩的药汤灌下去,病情才慢慢好转。二姐这条命,算是从鬼门关前幸运地捡了回来。寂静的夜里,一盏油灯在风中摇曳不定。二姐对着昏黄的灯火,想着自己飘零的命运,泪水无声地滑落。她心中期盼的那颗北斗星,究在哪方?

       幸运之神,有时总在意料之外降临。姑爷在家里的眼神,变得越来越飘忽、多疑。一天,他被通知去了公安局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这个家眼看就要散了,二姐的安身之处又成了难题。一连几个晚上,她翻来复去不能入睡。

        就在这时,广元开始大张旗鼓地征兵,而且还有女兵的名额!街道居委会的主任带着二姐,见到了招兵部队的领导,介绍说她是佣人,苦孩子,出身清白的。部队领导仔细看了看她,点了点头,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!新兵出发前,放了一天假,还预发了一个月的津贴。剪了短发的二姐,穿上崭新的军装,显得格外精神焕发。她欢天喜地,用津贴买了一大包水果糖,去看望那些曾经帮助过她的好心邻居,也拜访了居委会主任。主任语重心长地对她说:“娃儿,解放军是所大学校,到了那里要不怕吃苦,好好锻炼,将来会有出息的!”

       她牢牢记着主任的话,走进了军营。迎接她的第一道难关,是新兵三个月的集训。一百多名女兵编成一个连队,女指导员,男连长。队列训练、紧急集合、长途拉练,轮番上阵。紧急集合大多选在深夜,哨声猝然划破寂静,要求在极短时间内穿戴整齐、打好背包冲到操场。二姐常常是前几名到达,着装规范,背包紧实,动作干净利落,多次得到指导员的口头表扬。在急行军拉练中,她主动帮体弱的女战士扛背包,一下增加四五斤的负重,累得满头大汗,却咬牙坚持。内务整理是连队的基本功。指导员指定二姐等几名女战士组成内务整理协调小组,指导各班排。要求极其严格:被子要叠成方方正正的“豆腐块”,四棱上线;被子、帽子、口盅、毛巾、鞋子,都要各自排成一条笔直的线。从营房一端望去,必须整齐划一,美观大方。二姐穿梭于各个班排,手把手地教,一遍遍地整理,一天下来常常累得腰酸背痛。功夫不负有心人。在全团内务评比中,她们女子连勇夺第一!

       集训的最后一个科目是射击。使用的是新式步枪,有立姿和卧姿射击。二姐很幸运,射击成绩取得了一个“优秀”和一个“良好”。

       三个月的集训接近尾声。全连集合,连长作了总结讲话,指导员宣读了团部的命令:全连新兵的分配方案。去向有通讯、卫生、后勤三大类,分配到团、营、连三级单位。会餐、合影留念后,大家便各自奔赴新的岗位。二姐被分配到连队当卫生员。这是命令,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。她先到连部报到,又被派到营部卫生所学习了半年的医务知识。连部卫生班有一个医生和两个卫生员。连里的三个排驻地分散,相距都有五六里路。每天,两个卫生员轮流背着沉重的药箱,步行到各个排巡诊,为战士们处理头疼脑热、磕碰擦伤这些小病小痛。一次,排里有个小战士胃病复发,疼得在床上直打滚。二姐忙前跑后,紧急联系车辆,一路护送他到营部卫生所。经过打针吃药,小战士的病情才稳定下来。他后来很感谢二姐。在连队待了一年多,许多战士都和这位热心、勤快的卫生员熟悉起来。有些文化低的战士,想给家里写信,也常找她代笔。二姐从不推辞,总是耐心地听战士讲述,然后在信里详细介绍他们在军营的生活、训练和思想上的进步,好让远在农村的父母放心。

       后来,团长的爱人到部队探亲,需要临时借调一名勤务人员。营长找到二姐,她二话没说就去了。在团长爱人身边,她做事麻利,任劳任怨,服务周到细致,给团长爱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。

     后来,抗美援朝战争爆发,团长升任师长,即将率部跨过鸭绿江。原计划通知二姐一同赴朝,但从朝鲜传来停战的消息,她最终未能成行。过了一段时間,她复员回到了石板滩。

(二)

       二姐终于回到了石板滩的家。推开那扇熟悉的门,迎接她的,是全家人的欣喜与宽慰。“平安回来就好!”这句话,暖得她心头发烫。她迫不及待地向家人说出自己的新打算:复习功课,报考中学,要在书本里寻找未来的方向。母亲是最理解女儿心中的想法,二话不说,四处奔走为她借来了全套的高小课本。巧的是,邻居家的姑娘廖秀芸,也正埋头备考,目标直指成都女子一中。共同的志向像一条无形的纽带,瞬间将两个女孩的心紧紧系在了一起。

       时间,只剩下短短两个月。望着眼前堆叠起来足有一尺多高的《国语》四册和《算术》四册——这本是两年的课程量——二姐和秀芸都感到了“火烧眉毛”般的压力。太难了!但二姐毕竟在部队熔炉里锤炼过,心志更坚,思路也更活络。她很快拿出了清晰的复习计划:前一个月通读,后一个月抓重点。

      《国语》在通读基础上,她将文章按记叙文、说明文、论说文、诗歌四大类梳理出重点,并结合语法(主、谓、宾)和词语(名、动、形、数)一同复习,力求理解透彻,便于记忆。《算术》则主攻加减乘除的四则运算和令人头疼的综合应用题。时间安排上,她主张前紧后松,劳逸结合,务求实效。

       近一个月的挑灯夜战,两门功课终于在心里扎下了根。紧绷的弦放松,二姐竟还挤出时间,让针线在白布上飞舞。不过两日功夫,一朵出水芙蓉便跃然布上,鲜活灵动。她带着这件小小的“战利品”——也是疲惫心灵的一份慰藉——去廖家给秀芸看。我也跟着去了。只见她们头挨着头,对着那芙蓉花低声细语,忽而又爆发出清脆的笑声,那份备考路上相互扶持、苦中作乐的温馨情谊,让一旁懵懂的我,心头也暖融融的。

       报考的日子到了。二姐和秀芸怀揣着共同的梦想和近两个月的汗水结晶,走进了考场。捷报传来时,石板滩的小院里充满了喜悦——她们双双被成都女子一中正式录取!

       开学的第一天,二姐轻快地跨进女一中庄严的校门。展现在她眼前的,是一幅充满生机的画卷:一排排整洁的平房教室有序排列,教研室、图书室、实验室点缀其间;林荫小道如脉络般连接四方;前后开阔的操场上,单杠、双杠、平衡木、篮球架等体育设施一应俱全。清脆的电铃声响起,青春的身影如潮水般涌入教室。在崭新的班级里,二姐见到了和蔼的班主任和一张张同样充满期待的新面孔。她暗暗攥紧了拳头,在心中立誓:一定要努力学习,争取优异成绩,绝不给班级拖后腿!她无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。

  那时,大姐已出嫁成都,住在豆腐街。一家八口人(大人小孩总计),全靠大姐在蔬菜公司那微薄的十六元工资维持/生活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常常是靠着每天分得的一包蔬菜度日。深知大姐家境的艰难,懂事的二姐很少去打扰。而石板滩的狮子楼饭店,此时也已公私合营了。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,二姐的身影总是留在安静的校园里,与书本和笔墨为伴。勤奋终有回报,她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。课堂笔记记得又快又好,常常被同学借去摘抄。她那手有棱有角、带着独特韵味的钢笔字,还在学校里获过奖。于是,班里学习园地的编排和誊写,自然成了她责无旁贷的“分内事”。每次学校大扫除,她也总是冲在最前面。

  一九五七年暑假,学校组织支农劳动。二姐不幸患了感冒,发起烧来。班主任心疼她,让她留校休息。她却倔强地摇摇头,坚持要和大家一起去农村。“能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,这点小病算什么?”整整二十天的劳动结束,返校的二姐晒得黝黑,人也瘦了一圈,可那双眼睛依然明亮,毫无怨言。

  她读高中时,我曾去过一次女子一中。那时的二姐,已褪去了几分青涩,显得更加成熟、稳重。她拉着我的手,语气真诚而感激:“小弟,我能在这里安心读书,全靠学校的助学金,真的很感谢学校,感谢国家。”那份发自肺腑的感恩之情,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。

  一九五八年,高考放榜的日子牵动着无数人的心。然而命运开了个小玩笑,因为临场一点小失误,二姐与心仪的大学失之交臂,最终被成都市工业专科学校(校址在成都李家巷)录取。这所当年新办的学校,师资和教学大楼都还在建设中,一切都在摸索完善。

       尽管有些许失落,但专科学校也是知识的海洋。二姐很快调整好心态,无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。她像一块干渴的海绵,在教室、实验室和图书馆之间不知疲倦地穿梭,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,探索着未来世界的奥秘。军人骨子里那股敢打敢拼的韧劲再次迸发,她向着知识的“前沿阵地”发起了新的冲锋,对市镇建设专业也渐渐生发出浓厚的兴趣和新的灵感。正当她在学海中一路高歌猛进时,经朋友介绍,她认识了二哥吴培林。缘分悄然降临,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。那年夏天,在梁家巷的饭庄里,我见到了热恋中的二姐。她留着利落的短发,系着素雅的裙子,走路带风,眉眼间洋溢着青春的光彩。我真为她高兴!

       然而,就在毕业前的最后一年,不幸骤然降临。一次常规体检,竟查出了肺病。这晴天霹雳,瞬间将她从即将展翅的云端击落。美好的毕业前景、等待分配的工作机会,顷刻间化为泡影。她不得不中断学业,陷入休学的困局。病情稳定后,帶着一丝无奈,结婚到了吳家。

(三)

       婚后,二姐怀着失落的心情,迈着沉重的脚步,第一次跨进吳家的门。那是几间低矮的茅草房,静静地座落在成都北门的平福街上。二哥、爸爸、妈妈和小弟,早已满面笑容地迎候着她。二哥忙前忙后,将一桌好菜摆得满满当当,鸡、鱼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萦绕。爸爸、妈妈热情地招呼着,让她细细品味每一道菜的滋味。那个年月,票证满天飞,生活物资样样凭票供应。这一桌丰盛菜品,全家人不知要省吃俭用多久才能凑齐。二哥那时已在成都市勘测队工作。每天下班,他总是一路猛蹬着自行车,飞也似的赶回家,陪着二姐熟悉周围的环境。他领着二姐,向街坊邻居热情地打招呼:“这是黄妈”,“那是张孃”。平日里,二姐也从不闲着,忙着揭蜂窝煤、煮饭、扫地。生活中遇到不懂的地方,她就轻声请教妈妈。妈妈总是放下手中的针线活,耐心地一一解答。日子,就在这柴米油盐的烟火气里,一天天流淌。二姐的心,也像春雪消融般,渐渐地融入了这个朴实的家。

       冬去春来,天地更新。大女儿小妹儿降生了!全家人的喜悦像涨潮的海水,久久不能平息,每个人的嘴角都漾着藏不住的笑意。然而,新的难题也随之而来——二姐奶水不足,小妹儿常常在深夜啼哭,那嘹亮的哭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。二哥心疼地抱着襁褓中的女儿,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来踱去。二姐则强撑着疲惫,手忙脚乱地煮着肥儿粉。几口温热的肥儿粉下肚,小妹儿终于破涕为笑,在爸爸怀里慢慢沉入梦乡。连续几个夜晚的折腾,二姐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。二哥看着妻子憔悴的脸庞,咬咬牙,向同事借了钱,买来鸡和鱼,执意要给二姐补身体。妈妈默默包揽了清洗婴儿衣物尿布的活路,只为让二姐能多歇一会儿。在二哥无微不至的关心和轻声细语的安慰中,二姐才总算熬过哺乳期。

       小妹儿,在全家人小心翼翼的呵护下,像棵小苗儿般慢慢抽枝长叶。然而成长之路并非一帆风顺。快四岁那年,她突然连续几天高烧不退,小脸烧得通红。全家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,脸上愁云密布。二哥二姐抱着滚烫的孩子,心急如焚地拦了出租车,一路飞驰赶到第三医院。经诊断,是凶险的急性肺炎!医生面色凝重地说,再晚一步,后果不堪设想。医院立刻安排输液抢救。二姐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边,眼睛熬得通红,整整两天一夜未曾合眼。直到针管拔掉,看着小妹儿又能活蹦乱跳地玩耍,她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,才落回原处。

       时间飞逝,小妹儿上了幼儿园。每天放学回来,她总是一本正经,像个小大人似的,又唱歌又跳舞,稚嫩的童音和笨拙的舞姿,逗得全家哈哈大笑。她尤其爱黏着婆婆,常常依偎在婆婆温暖的怀里,听着故事,不知不觉1进入了甜甜的梦乡。

     “孩子渐渐长大了,已经能脱得开手了。我不能总在家里吃闲饭,得出去找点临时/工做,挣些钱补贴家用才好。”二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二哥。家里景况明摆在那里,处处需要钱。二哥思虑再三,虽万般无奈,也不得不点头同意。只是临出门前,他千叮咛万嘱咐:“千万注意安全,别挑太重的活儿,每天要平平安安、高高兴兴地出去,再平平安安、完完整整地回来。”

       六七十年代,做临时工也是由居委会统一安排、组织管理的。经过申请,二姐加入了街道的临时工组织。她们主要承接企事业单位的清仓、装卸、搬运、打扫卫生等杂七杂八的体力活。二姐早已彻底放下了大学生的架子,利落地拴上围裙,走出家门,融入了这支劳动队伍。在这个群体里,无论年龄大小,彼此都亲热地以姐妹相称,干活时说说笑笑,气氛倒也融洽。因为有些文化,记账、点工、领发工资这些“差事”,自然就落在了二姐头上。有时需要带饭上工。细心的妈妈总是把稀饭留给自己,却把饭盒装得满满当当,全是干饭,上面还严严实实地盖着新鲜蔬菜。她轻轻地把饭盒放进二姐的提包。二姐提着,总觉得沉甸甸的,打开一看,心头便是一热,执意要拨些干饭给妈妈。妈妈却沉下脸,坚决不允许:“干活的人不能饿着肚子!”走在去上工的路上,二姐的心里,也像那提包一样,被母亲无声的爱塞得满满的。

       姐妹们来自各家各户,性情各异。有的难免拈轻怕重,有的说话带刺,更有个别爱搬弄是非。因此,拌嘴闹架的事时有发生。二姐是见过世面、有阅历的人,常常在中间劝和。她轻言细语地说:“姐妹们能聚在一起干活,就是难得的缘分。闹架,既伤了和气,又气坏了身子,何苦呢?和气才能生财呀。”在她入情入理的劝导下,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,往往能如拨云见天般迅速缓和下来,由“暴风骤雨”转为“晴空万里”,双方握手言和。有时,闹矛盾的姐妹还会一个买来花生,一个买来李子,请大家吃。工地上,很快又充满了欢声笑语。

       遇到一些好单位,工钱给得公道,发放及时,中途还能喝上口开水,姐妹们就特别感动。她们会真心实意地敲锣打鼓,给人家送去大红纸写的感谢信。单位领导也高兴,当场表态:“下次有活路,一定还找你们!”这时,感激的掌声便会骤然响起,久久不息。那时,二姐做一天临工,也就挣六七角钱,最多不过一元钱。但粒米成箩,滴水成河,一个月累计下来,也能有二十多块钱。这在当时,对经济困难的家庭,可是一个扎扎实实的补贴!要知道,那时正式职工的平均月工资,也不过二十元左右。虽然钱少,精打细算之下,四口之家也能把日子稳稳当当地过下去。

       二姐全家最高兴的时候,莫过于月底发了工资。当那薄薄的钱包终于鼓起来一点,他们便会拿出平日里攒下的肉票、副食票、酒票。仅仅花上四元钱,就能让家里的饭桌焕然一新!一盘鲜香扑鼻的清蒸子鸡,一条酱色油亮的红烧鲤鱼,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肉圆……诱人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小屋。一家人围坐在一起,小酌几口,细细品着来之不易的菜肴,数着家里的琐事闲话,那份其乐融融的暖意,足以驱散所有的疲惫与清寒。午饭过后,妈妈、爸爸的衣兜里,会悄悄多出一元钱零用。而凭着单位有时发的电影票,二哥二姐便走进和平电影院的堂厢。他们一边嗑着香脆的瓜子,一边沉浸在《柳堡的故事》那甜美动人的故事里。散场后,在回家的路上,月光如水,微风轻拂。电影里的温情还在心头萦绕,生活中的种种烦恼,早已被这难得的甜蜜时光,抛到了九霄云外。星光下,她们的脚步也似乎轻快了许多。

(四)

       时来运转,喜事降临。在成都市勘测队兢兢业业工作了好几个年头,二哥吴培林早已将身心扑在了工作上。他整日围着钻机转,晴天一身汗,雨天一身泥,不仅生产任务完成得出色,在工人中威信很高。慧眼识珠的领导很快提拔他担任/了成都市勘测队副队长。不久,二哥二姐便带着大女儿,举家搬进了勘测队的办公区。两间朴素的平房,通上了明亮的电灯,用上了方便的自来水,日子总算安稳顺遂起来。几年光阴流转,二女儿也呱呱坠地,为这个小家庭添了新喜。平日里,二哥言语行动总是体贴地让着二姐,默默肩负起全家生活的重担,张罗着大大小小的琐事。每逢亲戚朋友来访,他便系上围裙,亲自上灶。他厨艺精湛,菜品或辣得过瘾,或清淡香鲜,总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,让简陋的小屋也洋溢着融融暖意。

       时間过很快,转眼间,大姐已步入中学,二姐也背起书包上了小学。那时,我也已在西南铁路局工作。每年探亲回家,总要看望成都的大姐和二姐。从石板滩出发,身穿笔挺的铁路制服,佩戴闪亮的铁路徽章,心中确有几分“衣锦还乡”的感觉。大姐、二姐两家热情款待,那份热闹劲头,好像又回到了春节。二哥会换上整洁的衣裳,揣上现金和粮票,兴致勃勃地陪我在成都城中心耍一天。分别时,依依不舍,盼望来年再相聚。

       石板滩的老母亲,有时会到成都小住。大姐二姐总是细心照料,无微不至:清晨是温热的牛奶鸡蛋,午间是香浓的烧鸡、丸子汤,闲时便陪着母亲摆龙门阵。天寒了,便添置暖和的帽子和夹衣;暑热了,便送上轻柔的纱巾与手帕。临别之际,更是再三挽留,依依不舍。送母亲到车站时,悄悄地把临用钱塞到她衣兜里。每逢春节,大姐二姐更带着厚礼,回到石板滩看望母亲,問寒问暖,细说家常。母亲的笑容,便是她们最大的安慰。

       做临时工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。在领导的关怀和朋友们的热心帮助下,二哥四处奔走,终于为二姐争取到一个宝贵的机会——她正式走上了工作岗位,成为成都市汽车制造厂的一名职工。几经轮换岗位,她最终担任了汽车配件仓库管理员。面对库房里堆积如山、代号规格繁杂几千种汽车配件,常人早已眼花缭乱、头皮发麻。但二姐毕竟进过大专,文化底子扎实,短短几天便将这团乱麻梳理得井井有条。在后续工作中,她更是凭借过人的才智,提出了多项合理化建议,让原本繁杂的库管工作迈上了一个新台阶,赢得了厂领导的赞叹。

       然而,命运有时会在平静中投下巨石。住家离厂区有段距离,看着同事们骑自行车上下班的爽快的身影,二姐心动了,向二哥提出骑车上班的想法。向来疼爱她的二哥,纵有担忧也点头同意。谁承想,就在这寻常的上下班路上,一场无情的灾祸悄然降临。一次途中,惨烈的车祸发生了,二姐的大腿被汽车重重碾压。虽经医院全力抢救保住了性命,却不得不接受高位截肢、安上假肢的残酷现实。生活和工作的前景,瞬间被阴霾笼罩。此时,三女儿尚年幼,刚刚加入这个家庭不久。巨大的打击面前,二姐骨子里那股军人的韧劲迸发了!她咬紧牙关,鼓起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,开始下床练习走路。每一次迈步,冰冷的假肢都狠狠磨蹭着尚未痊愈的伤口,钻心疼痛让她额头上的汗水如雨般滚落。懂事的小女儿,总是飞快地拿上毛巾,用稚嫩的小手为妈妈擦汗。在汗水和剧痛的交织折磨中,二姐艰难而倔强的步伐,一步步向前延伸:十步、二十步、三十步、五十步、一百步……在二哥无微不至的精心护理和女儿们关爱的鼓励下,二姐,这位不屈的战士,终于重新站了起来,以更坚韧的姿态,回到了她热爱的工作岗位!那熔铸在骨髓里的军人气质,永远是她奋勇前行的原动力。她加倍努力,以近乎严苛的标准完善台账,优化流程,严防跑冒滴漏,硬是将库管工作推向了新的高度,要将伤痛耽误的时间,一分一秒地夺回来!

       改革开放的春潮涌动,让蓉城焕发出勃勃生机。成都市勘测队升格为成都市勘测院,二哥凭借多年勤勉与贡献,顺理成章地升任勘测院副院长。全家也随之搬进了花园路设施完善的单元新居,生活品质更上一层楼。岁月如歌,女儿们也渐渐长大成人,相继完成学业,奔赴各自人生舞台,成家立业。她们的血脉中,永远奔涌着父母赋予的拼搏基因,这成为她们面对人生风雨时最强大的力量源泉。

       当儿女们功成名就、捷报频传的喜讯纷至沓来时,二哥二姐的双鬓也悄然染上了岁月的霜华,携手步入了宁静的晚霞岁月。他们幸运地入住伏南河畔的高档小区。在这里,清晨可眺望喷薄而出的朝阳染红天边,傍晚能静听潺潺流水低吟浅唱,和煦的微风送来花草淡雅的芬芳。二哥忙前忙后,包揽着家中杂事。二老日子过得平实而恬静。每逢节假日,孩子们的小车总会早早停在楼下,载着二姐二哥城市周边游。看青山绿水,逛千年古镇,品地道美食,一家人其乐融融,共享天伦。

       二姐生日那天,酒楼大厅高朋满座,亲情友情洋溢。当精美的生日蛋糕在祝福声中缓缓推出,《生日快乐歌》悠扬响起,欢声笑语瞬间汇成一片幸福的海洋。席间气氛正浓,大女儿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——远在大洋彼岸、美国工作的外孙女,越洋电话送来了甜甜的生日祝福!二姐接过电话,听着那稚嫩又充满思念的声音,心头顿时被难以言喻的甜蜜包裹。平日里,女儿女婿们也时常带着牵挂归来,陪二老聊天叙旧,搓上几圈麻将,家中那点寂寞便在这温馨的喧闹中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
       然而,岁月不饶人。随着年龄增长,二姐二哥的身体渐渐显露出衰老的痕迹,行动起居日渐不便。为了周全照顾二老的晚年生活,儿女们商议后,请来了贴心的钟点工。近些年,二姐的身体状况更是每况愈下,成了医院的常客。为了更好地护理,儿女们又将钟点工换成了全天候的住家保姆。伏南河畔的住宅里,女儿们的心弦时刻紧绷,稍有风吹草动,便立刻飞车赶来,将母亲送往医院急救。病情稍缓,她又顽强地回到那个充满回忆的家。闻讯后,我们会赶赴成都。使人难忘的是,她的脸上从未被愁云笼罩,永远是晴朗的天空,那骨子里的军人气质,历经沧桑,依然熠熠生辉!二姐常以豁达的胸怀笑谈生死:“医院能治病,但终究敌不过衰老的自然规律。”

      在八月四日那个寂静的深夜,八十九岁的二姐,带着一生的坚韧与慈爱,安详地闭上了双眼,永远告别了这个她深深眷恋又为之奋斗不息的世界。她走了,但二姐那生命不止、奋斗不息的精神火炬,将永远在我们家族中传递,照亮后人前行的道路。

       漫漫时光,长长路。二姐,请您安息吧!您的故事,您的精神,永存人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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