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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龙泉:会唱歌的老磨坊

来源:    综合作者:     2025-08-27 14:23:21    浏览量:


陈龙泉(四川成都)



  毗河湾那一座座建在水渠上的老磨坊,沉淀着祖先的记忆,把苦难岁月磨成纷纷扬扬的霜雪,那一口口坚劲的石磨总在我梦中吱呀唱歌。


    “石头重重不是山,雷声隆隆不下雨,雪花纷飞不觉寒。”

  这是祖祖辈辈传唱的“猜谜歌”,谜底就是会唱歌的石磨。

       在毗河湾,从石龙堰引毗河水而来的杨柳溪就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老磨坊:许家碾、彭家磨、赵家碾、新磨坊、刘家碾……清清杨柳溪将这些磨坊串成一条青灰色的珍珠项链。

      这些磨坊不知建于何年何月,总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日夜唱歌,唱了不知多少年,一直唱到电磨代替了笨重的石碾和石磨,歌声嘎然而止,一切归于平静,但每一个音符却镌刻在我们的记忆里。

       石磨的歌声是水声与木石相击的混响,就像老人口中吟出一种苍桑而深沉的咏叹调,单调而又悲凉,听久了,就会觉得它是一种大自然特殊的言语,总向着那些蹉跎岁月吟唱。

  磨坊都是临水建筑,青砖灰瓦半截都浸在清清的溪流里。从上游缓缓淌来的毗河水被石龙堰切分成两股,一股急冲冲向东狂奔,围着旧县城,绕过冠紫山,冲开水电闸门,飞流直下,一股缓缓地被引入一条人工开凿的沟渠,一路欢唱。这种岸杨柳依依的溪流,温顺地从姚渡古场绕一圈,然后一路狂奔,来到了毗河湾广袤的杨柳坝后,张开纵横交错的脉管,浸润着两岸肥沃的平野。可是一到堰口,一道闸门将它蓄积起来,从而形成飞泻之势,冲动着各家磨坊巨大的木轮,成天吱呀歌唱。

       那木轮一转,带动了上面石碾,或石磨转起圈儿,发出"吱呀——吱呀——"的声响,像是老人骨节之间的摩擦声,又像是一种深沉而绵远的咏叹调。

       这声音白日里被村院、田野的鸟鸣、蝉噪、牛哞、人闹的声音掩得严严实实,听不大分明,可一到夜深人静,在青蛙鼓点伴奏下,渐渐清晰起来,能传出二三里地远,人们从很远地方就能随着石磨的呻吟,还能看见高高挑在磨坊门上的那盏马灯。

       小时候,我家就住在毗河湾的尹家院子,每夜都能听见新光赵家碾子和同渡陈家老磨同步发出的声音,磨坊隆隆的舂米磨面声,常伴我进入童年的梦乡。

       父亲说,这磨坊比她爷爷的爷爷还要老,从湖广填川开始就有了,是祖先给儿孙留下来的忆念儿。究竟古到什么时候,他也说不清,只说"老辈人传下来的"。


       我十岁时,杨柳溪头的赵家碾还在舂米磨面。每一次看见偌大的碾磙子在石盘上缓缓滚动,黄谷被碾成香喷喷大米的时候,总觉得十分神奇。

听隔壁尹老道说,赵家碾房是活风水。传说清嘉庆年间金堂来了个精通地理的县令,叫谢维杰,是经过大挑选上的国子监太学生。他还从绍兴老家带来一个懂风水的师爷叫郑兰。

       说谢知县上任的第一天,就登上东郊毗河边的冠紫山,发现山下斜潭深深,远方黛山隐隐,白云悠悠,恰如一支笔架;近处牛背丘正是一方砚台,毗河斜潭碧绿如墨,而对岸有山如牛,身在姚渡三堰,而牛尾则在赵家碾。

       谢知县问随从:“对岸那座青灰瓦房是干什么用的?”

     “回秉大人是赵家碾坊,也就是江南人叫的磨坊!”随从答道。

    “我明白了,”他对身边的师爷郑楠说,“此乃活牛耳!此处地名为牛脑壳山,山中有牛肚塘,石碾与石磨转动不息,正是牛尾,此地钟灵毓秀,人杰地灵,将来英杰辈出啊!"

       又问:“此地有人杰否?”

     “大人,明代‘历事五朝,几为完人’的一品大臣杜铭就生在此处,名杜家巷!”

     “果然如此!”谢维杰与郑楠拈须相视而笑。于是他俩下定决心捐俸在冠紫山重修一座高塔,作为地标似的弥牛桩,锁定这方风水。

       自培风塔修好之后,此地文风蔚然,武运大振,英才辈出,连续涌现了进士米绘裳、大将陈铁腿、团总杨贡爷,后来出现了“收功弹丸”的民族英雄彭家珍大将军、川军21军少将党代表易秋潭、中国近代土壤学奠基人彭家元,空军抗倭英雄彭传栋上将、卢某某上将、血染长城的民族英烈易明道等等。这些人从小听着杨柳溪头老磨坊的歌声长大,都是吃碾槽中的米粒和水磨的面粉长大的农家孩子。


      前几年,我到彭家珍故居,看见一个磨槽和半片石磨,他的亲属说,这是彭家碾的原物。这扇磨养出了彭家两个将军、一个教授。正是石磨磨出的面粉,壮了筋骨,养了浩气。彭家珍手执弹丸炸死良弼,用血肉之躯为封建王朝祭上最后一支挽歌!他的侄子彭传梁在武汉驾机凌空,迎击日倭,让横行中国领空的日机坠入长江,浩气震撼长空!他的弟弟彭家元留美归来,开始研究土壤农化,带出了候光炯院士那样的知识精英!

       女儿渡对面也有一座磨坊横在溥利堰的渠道上。陈家磨坊的主人,世代经营此业,我懂事时知道已传到第五代了。陈家人丁不旺,代代单传,到了这一代,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鳏夫,人称"陈磨头"。


       我认得守磨坊的陈磨头,父亲让我叫他三叔。他是铁腿陈幺师的后人。据说铁腿陈幺师在京城考武状元时,踢断了23根楠竹桩,惜败于杨老令公之后,屈居榜眼。后在闽南任同知,一次倭匪乘船犯境时,陈幺师身先士卒,一个飞腿将大头倭船踢翻在海上,倭兵坠海,淹死者无数,其余一举被围歼。在东南沿海一听陈铁腿大名,倭寇就丧魂落魄。

       我好奇地问他:“幺祖爷的腿咋那么硬?”

       他笑了笑说:“吃了这石磨磨的钢筋面粉!”

       三叔也一身好功夫,他凭着超人的板凳功,当上了国军王牌两百师师长熊啸三的贴身警卫。参加滇湎抗战,在腊戍之战,打死了几十个日军。

       他说:“我年轻时,用陈家刀法砍日本鬼头,就像砍萝卜。我抓住那些小鬼子跟摔死鸡儿一样,提起来狠命一掼,鬼子就吐血了。只要被我抓住,就成了被扭的莲花白,咔嚓一声不断胳膊,就断颈项!这些都是从小吃陈家磨坊碾的米!”

说完,他抓起一块坚硬鹅卵石用手轻轻一捏就粉碎了。

      三叔生得矮小精瘦,皮肤黝黑,一双眼睛却极亮,像是两颗黑水银里养着的玻璃球。他平日少言寡语,只与他的磨盘说话。我曾亲眼见他抚摸着那方青石磨盘,喃喃道:"老伙计,今日精神可好?"

       那磨盘已被磨得中间凹陷,边缘却依旧锋利,粮食从磨眼进去,出来便是雪白的面粉。三叔说,这磨盘是祖上从二百里外的青石山采来的,一块整石,凿了三年才成。

       磨坊内部幽暗潮湿,四壁和梁柱上积了厚厚一层面粉,像是下了场小雪。阳光从瓦缝间漏下来,照在这些"雪"上,竟显出几分晶莹。磨盘转动时,面粉便簌簌地落下,三叔头上的头发、眉毛、胡须都染白了,活像个雪人。他常常一站就是一整天,只有添料时才动一动。面粉落在他身上,他也不拂,说是"拂了可惜"。


       磨坊的歌,四季不同。春天水涨,歌声便急促些;夏日水枯,歌声便拖沓;秋来水清,歌声也清脆;冬至水凝,歌声便断续。若是逢上大雨,河水暴涨,那歌声便如雷轰鸣,连地面都跟着震颤。

  这时,只有三叔瘦小的身影在老磨坊晃动。他将家搬到磨坊,连夜守在那儿,生怕水势过大冲坏了木轮。我曾见他披着蓑衣,提着马灯,在暴雨中来回巡视,身影被闪电拉得老长。

  磨坊的歌,不仅唱给活人听,也唱给死人听。毗河湾有个风俗,人死出殡时要绕磨坊一周,让亡魂最后听一次这古老的歌声,感念为他活时舂米磨面的恩情。

  人们相信,这歌声能指引亡魂找到回家的路。每逢此时,三叔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,肃立门边,目送灵柩远去。他的眼神很奇怪,既不是悲,也不是喜,倒像是一种羡慕。

       我离开毗河湾那年,磨坊的歌突然停了。先是上头说要修堤坝,河水改道,支嘴(水)就选在磨坊处;后来又说这座磨坊太旧,有安全隐患,要改用钢磨,择址另建。

  三叔找到那些乡村干部,求爷爷告奶奶,终究没能保住他的老伙计。拆磨坊那天,来了许多人看热闹。三叔没露面,据说他一个人躲在屋里喝闷酒。

       当工人抡起大锤砸向磨盘时,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嚎叫,只见他像一头发怒的豹子,手提着一瓶广汉桂花酒,从屋里冲出来,满脸通红,扑在磨盘上,狠狠抠着磨上的8石孔,手指上都流血了,死活不让砸。最后是村民兵连长指挥几个背火杆杆(枪)的机干民兵硬把他架开的。

       他大声吼道:“这座石磨传了我陈家五代人啦,养了张家河坝、张家河心一千多人啦!我老了,要是年轻老子背起它走,绝不让你们这些龟儿子糟蹋它!”  

  磨盘碎了,木轮拆了,磨坊的骨架也被一根根卸下。三叔独自蹲在河边,傻呆呆地看着这些石磨的碎片被装上卡车运走,脸上的皱纹里嵌满了面粉,像是突然老了十岁。

       有人听见他对着河水哭着说:"毗河水啊,陈家老磨碎了,不陪你了,以后你们就只好一个人唱歌了哈!"


      我去过许多地方,见过许多新奇的磨面机器,它们效率百倍于那些老磨坊里的石磨,但都没有一个机器能唱出那样悠扬的歌,吱吱呀呀,古朴厚重。那歌声里蕴含有一种真诚,一种乡愁,一种感动。这是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所不能理解的。

  有一次,母亲给我煎了一顿面粉做的饼。我发现没有小时候面粉那种特有的清香。我甚至怀疑她手艺退化了。母亲叹口气说:“是面粉不筋道。从前是水磨磨的,不烧心,有筋道,有麦香。现在用钢磨磨的,机器温度高,烧了心,莫筋道,也没有麦子的香味了。”

  是的,现在想来,过去磨面速度缓慢,温度低,自然保持了小麦的香味。机器磨面的高温,烧坏了有机质,哪还有天然麦香了呢?

  磨坊里的声音,不仅是水与木石的合鸣,更是一方水土与一方人的对话,是真正自然的生活韵律,是岁月本身的低吟啊!

      前几年回乡,特地去毗河湾看了看。水渠早已断流,从前那儿的水面宽阔平静,倒映着蓝天白云,很是好看。如今变成了烂尾的七星岛建筑群了。我再找不到老磨坊的踪迹了。

  问起三叔,说是磨坊拆后第三年就死了,死前把积攒的钱都捐给了村里的小学,条件是保留"毗河湾老磨坊"这个名字。如今小学搬迁了,只肖残破的老围墙上,还嵌着那块青石磨盘的碎片,上面刻着"日夜唱歌"四个字。

       夜里,我住在张家河坝从前张家婆婆家,窗外一片寂静。没有了磨坊的歌声,连毗河湾的夜都显得陌生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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